《繁花》《漫长的季节》的白玉兰剧王之争, 答案很明显了

文|灰狼

2024年的第29届白玉兰奖公布了提名单,虽然总共有11部剧集入围「最佳电视剧」单元,但这个头部大奖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繁花》与《漫长的季节》之间的较量。

《繁花》

这出「二人转」在过去一年的各种奖项竞争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它们各有斩获。

《漫长的季节》

再参考下更具公众性的豆瓣评分,《繁花》的8.7相比于《漫长的季节》的9.4算是有着一定的差距,这个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一个需要指出的问题是,豆瓣这样的平台更倾向于《漫长的季节》这样的品质审美,其100万豆瓣的观看量高出了《繁花》一倍不止,然而现实当中的情况绝非如此。

因为谁都知道《繁花》是去年仅有的两部破圈之作(另一部是《狂飙》),而《漫长的季节》纵然口碑无敌,也是只某个小圈子里推崇的「神作」。

《繁花》

两部剧可以相比的一个点,在于它们讲述的是同一个时代的故事,都带有某种魔幻现实主义,区别是时代轨迹的走向:一个是上行螺旋,一个是下行螺旋,这一平行景象的背后是当时中国区域发展的此消彼长。

依靠股市和信息战,上海迎来了和东方明珠塔拔地而起一样的发展速度;而随着钢铁重工和国营企业的衰落,东北迅速成为一片被迅速遗忘的罪恶土地。最终,这两部剧在某种程度上拼凑起一个完整的90年代经济社会转型图景。

以刻画这种「现代化」的标准来判断,《繁花》或多或少是不合格的,尽管这是原作者金宇澄强调的一个要义,但王家卫对此并无看重,就整部剧的立场来看,所谓的现代转型,不过是用于辅佐和刻画人物的一个深度背景,和时代本身无关,甚至换代到清末民初的票号文化也没什么差别。

王家卫紧紧抓住的是海派文化的外观,以及原著中堪称点睛之笔的「不响」,就这两个方面来说,王家卫基本都完成了任务,因此《繁花》纵然有其悬浮的一面,也不乏狗血的时刻,但它本身仍然构成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品味宇宙」。

《繁花》

或者说的再直接点,王家卫着迷的,仅仅是一个「一屋子精致的金楼」,以及在这里周旋的高手,《繁花》的本质是《一代宗师》的文本复写,王家卫将其前作中的宫二一分为二,一半是汪小姐,一半是李李,她们都是外贸、餐饮、股市中穿梭的高手,有着宫家六十四手那样的神秘品味。

而负责这种品味判断的,则是宝总、爷叔(他们对应的自然是《一代宗师》中的叶问和丁连山)这种具有超然境界的沉浸式观察者。

《繁花》《漫长的季节》的白玉兰剧王之争, 答案很明显了

《一代宗师》

这就是王家卫的逻辑:因为他的观察和品味远远高于常人,所以可以通过一种强加和复写的方式,将这种品味鉴赏的位置让渡于观众。

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的美学与其说是创新,不如说是一种稍微变奏的重复。在王家卫的置放序列中,并没有什么事物属于天生的雅或俗,只要摆对了位置,就可以说是美的。

《繁花》

王家卫征用大量时代金曲,或用于煽(抒)情,或用于轰炸,单拎出来不足为奇,但在情境里总是对的,这就是艺术家的天才。

相比来说,辛爽在《漫长的季节》中使用的各种音乐同样堪称到位,但本质上更像是一种运算性的严丝合缝,这与他曾经身为音乐人的履历有关,他对声画统一的理解立足于一种媒介和内容的适配性,却终究少了点「化腐朽为神奇」的感觉。

《漫长的季节》

这绝非在贬低辛爽的技术成就,因为作为类型剧的逻辑,技术创作的方向原本就该如此(而王家卫的《繁花》则是基于一种奢侈意义的资源浪费)。

《漫长的季节》相对于前作《隐秘的角落》的巨大超越,绝大多数人都不难认可,毕竟《隐秘的角落》终究只是一个品质不错的行业剧,而《漫长的季节》就各个层面来说都俨然成为一个「作品」,它从剧本结构、演员表演、视听呈现、技术调度的各方面都已然逼近乃至达到了A类美剧的水平,以至于白玉兰奖再也不能以「网剧」的问题来无视它。

单以一部剧能够呈现出的连绵「后劲」(这也是美剧经常呈现给我们的感觉)来看,《漫长的季节》在迄今为止的国产剧历史上,尚还没有敌手。

《漫长的季节》

从剧本、主题以及应对时代的思考来说,《漫长的季节》自然要全方位胜过王家卫的《繁花》,尤其是前者在时空设计上的丝丝入扣,将这种现代转型的坠落感同诸人异化的具体情况组接起来,也就构成一个跨越20年交互映射且实在感极强的叙事迷宫。

虽然以「实在感」批评王家卫及其《繁花》确实有所不妥,但需要注意的是,王家卫的上部作品《一代宗师》之所以成为其职业生涯中集大成的代表作(当然围绕这一点仍然可以一辩),至少也是其最偏爱的作品,恰恰就在于它的制作是有剧本的,而且邹静之与徐皓峰这两位编剧从文化和武学方面为其提供了极强的实在感。

这种实在感的失却,是很多观众对《繁花》不满的地方,也或许是它后来被称为「中年版《小时代》」的根本原因。对这一说法,我既不赞同,也不否定,因为将王家卫同郭敬明并列本身就是对「品味」一词的巨大侮辱,郭敬明此人全无品味可言,如此比较纯粹是出于恶意。

当然这里的恶意也有其自身的逻辑,那就是剧本和角色无法同整体审美相匹配,这必然导致《繁花》很容易被还原为狗血的「上海滩宝总传奇」以及「审美形式主义」的两层皮。

《繁花》

我一直以来坚持一个观点,即王家卫的审美需要极高的硬件支持,这种硬件除了烧钱意义上的置景、布光和单镜头执行体系外,更重要的是作为模特的演员,要驾驭这种奢侈,他必然需要梁朝伟、章子怡、张震这一档次的演员,然而一旦当演员换成胡歌、马伊琍、唐嫣、黄觉,其中的落差自然是肉眼可见。

这里无意贬低几位演员在影视界的成就,也无意否认胡歌确实在《繁花》中帅出了新高度,而是仅仅指出这里的适配有其落差,它在本质上接近一种玄学,同演技、长相、名气都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针对《繁花》的一个著名恶评,即它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塑料感」,也是出于此因,这就类似于一线超模将一串集市上十块钱买的假珍珠戴在脖子上,人们的感觉是它价值连城;而一串真正的珍珠戴在一个普通人的脖子上,人们则总以为它是赝品。王家卫一贯的审美,是用人来适配情境,但《繁花》最终呈现的结果,更像是用情境来适配人,对此连备受好评的游本昌也不例外。

《繁花》

因此相对于《繁花》一众演员适配作品品味的生硬感,《漫长的季节》展现的则是一个好的剧本、故事以及写实的情境是如何逼迫出一个演员自身的「内在真实」,这中间的内核当然还是方法派的表演逻辑,但从范伟自身突破性的换骨脱胎,到秦昊、陈明昊、林晓杰等人无懈可击的表演,我们能清楚地看到一个优秀的作品究竟是如何激发演员的内在能量,这一说法甚至适合于刘奕铁、李庚希、蒋奇明这些年轻演员。

王家卫的御用演员极少有在其他表演场合砸锅的情况,他们往往都有着极高的天赋;相比来说,《漫长的季节》中的这些演员,并没有职业生涯如此稳定的发挥,即便是范伟和秦昊这些已然达到影帝级别的演员,也都各自有让然目不忍视的糟糕表演。「人托戏」和「戏托人」的情况或许就是如此,高级明星的存在是王家卫之幸,而碰上《漫长的季节》这样的作品,则是演员之幸。

《漫长的季节》

在这两种不同的行动者及其目光面前,面对着同一时代洪流中的相似标志物,也会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至真园那高频闪烁的霓虹灯,以奢靡的姿态招呼着车水马龙的受众来享受这种「摩登」,最不济也能在大厅里或者门口当一个看客,和今天的虚荣打卡风格别无二致;而维多利亚夜总会总呈现出一种莫名的疏离,这里除了作为「下岗女工再就业」的厄运机构外,也是港商和国营厂领导合谋转卖国家资产的罪恶温床,夜总会门口那位奇怪的侏儒,则是这一切异化境况的形象化身,它注定只属于那个时代。

由于落实了这种历史性的目光,辛爽就成为一位典型的当代作者,尽管并未立足于绝对的写实风格,但他的根本脉络仍然植根于从耿军、张猛(当然也可以纳入刁亦男的《白日焰火》)奠基至今的「东北新现实主义」,在对这类作品的评价中,政治、社会、历史背景以及对其融贯、反思和提出问题的能力,都是评价作品的重要指标,个人风格和作品的完整性也同样重要——这也非常接近于评价当代中国独立电影的审美标准,按此衡量,《漫长的季节》9.4分的评价基本能反应其业内价值。

《漫长的季节》

王家卫的《繁花》则要纳入另一种美学标准,它绝非一种外在装饰,而是它就是品味本身,这种美学有相当大的自主性,可以独立构成一个封闭的宇宙——尽管它与90年代中国现代性的剧烈转型有着相当大的关系,但仍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独立于这个外部系统,就如《花样年华》可以独立于作品所隐射的政治环境的这个外部系统,王家卫的美学总会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自主生效,就此来说各个部件之间的关系就显得非常重要。

王家卫的电影拍的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需要找寻这些部件之间的排列组合关系,他的电影与其说是一种拼贴类型,不如说是建筑风格或装置艺术风格,在全然自洽的情况下,这就往往能够呈现最高级且最完整的品味,这种美学哪怕放在当代电影节的全球体系中,也是绝对稀有的奢侈品。

《繁花》

因此,我们既不能以社会历史的角度来统一评价这两部作品,也不能以单纯的品味来进行相似的判断,这无论如何都相当于认可其中一部作品的前提,并以其优点去攻击另一部作品的稍逊之处。但这样一来,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即意味着两部作品似乎无从比较优劣,因为它们似乎不适配于同一条标准。

但事实上,只要你是一位认真的,有自身美学倾向的观众,你已然能断定孰优孰劣,或许在更客观的意义上,多数观众会有一种比较相似的评判意见。

尽管美学的系统和诉求不太一样,但我们至少能在其中来讨论每部作品各自的自洽和完整性。就此来说,《漫长的季节》的整体完成度接近于满分,它体现了一位年轻的地域性导演如何在创作上突破自身极限,实现自己的最大值。

《漫长的季节》

《繁花》的很大不同,则在于它先天就采用了电视剧和电影的套拍结构,尽管作为总导演的王家卫统领全局,但他实际上只是电影版《繁花》的绝对作者,而在电视版《繁花》的制作中,他驾驭着一个庞大的、以学徒和王家卫崇拜者为班底的团队,从事着贴合某种美学风格的项目创造,所有参与其中的创作者(最典型的是扮演景秀的程亮),都潜移默化地接受和执行着王家卫那基于境界论的品味哲学。

问题在于,相比于王家卫自我笔触的浑然天成,这些学徒们的仿造有着明显为审美而审美的痕迹,即便模仿度到了八分九分,剩余的部分仍然流露出一种学院派的矫揉造作。它经不起细拆,或者说观众也不愿去细拆,而是勉力维持这种王家卫式的声光幻觉。

《繁花》

但细心的观众还是能一瞬间辨认出王家卫本人亲自上手的部分,最典型的就是第13-14集(这是本剧的审美巅峰,最典型的是「雨中送李李」等段落),与这些「本尊美学」相比,其他部分确实只能算作重复性或模仿性的二流艺术,这也是本剧在美学上不够自洽的一个重要表征。

或许我们可以这么假设,如果王家卫本人亲自认真负责了《繁花》电视剧的制作过程,那么无论从纯粹审美和作品角度来看,《繁花》都可能是迄今为止国产剧中空前的制作。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它更像是一部王家卫既往艺术的策展长廊,将其当做「风格回顾展」可能是更加合适的打开方式。

《繁花》《漫长的季节》的白玉兰剧王之争, 答案很明显了

《繁花》

如果我们接受这些前提,也就不难承认《漫长的季节》是比《繁花》更好的作品,即便它在技术性环节的提名不如后者,但这更大程度上是一个工业问题而非美学问题。如果硬要挑一个问题,那也应该是辛爽并不像王家卫及其门徒那样,懂得如何去捕捉和塑造形形色色的女性角色。至于其他方面,《漫长的季节》可以说没有什么硬伤和短板。

放到既往的评价系统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些类似的案例,最典型的就是2013年金马奖上,陈哲艺的《爸妈不在家》击败了王家卫的《一代宗师》,这在当时引发了轩然大波,毕竟《一代宗师》作为一部潜心打造多年的晚近代表作,其美学性同《爸妈不在家》不可同日而语,但从一种独立电影的审美脉络中,《爸妈不在家》又确实可以凭借自己的完整性和社会问题意识脱颖而出。而十年之后,我们已经越来越习惯于这样的评价体系。

《爸妈不在家》

白玉兰奖是否会和金马奖采用一致的评判标准,我们不得而知,但一个现实的问题是,这个奖项对谁更有益,更「合适」。

金马奖曾经考虑过的这个问题,白玉兰奖的评审们或许也会斟酌一番:辛爽和《漫长的季节》团队需要这个奖项,而王家卫作为国际电影大师,其实没那么需要这个档次的荣誉——但他背后的出品方则不一定。